【喻黄】Back to Basics (7)
真是卡了好久的一章……
（7）
“少天：
虽说见字如面，但这封信我应该永远不会给你看。
上一次踏上这片大陆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学生。没有多少钱，但有的是时间。一张铁路通票，一个月就跑了十几个国家。到最后，不夸张地说，我看到火车都有点想吐了。
那是几年前？算下来并不到十年，却遥远得好像上辈子一样。有时回头看看过去，人可能都会不敢相信，那时的自己和现在的是同一个人。然而那个自己偏偏又是组成如今这个自己的一部分。搞社会科学的人大概有一个词来描述这种情况，叫什么来着？对，‘无意识状态’。人会改变，但人的‘无意识状态’始终是一脉相承的，日积月累，才能造就一个人今天的样子。
为什么选择公路旅行？
初衷很简单，一个人开车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想，专注于机械的操作，有人将之称为驾驶乐趣。这样冠冕堂皇的词对我来说并不适用，因为这一行为，本质上跟借着酒精而短暂忘却，或是通过封闭自己来逃避现实并无差别，为的不过是换取一些大脑空白、什么都不用想的时间，只不过要健康多了。燃烧的是汽油，总比消耗身体感觉轻松。
走之前有人对我说过，在S谷待久了就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里才是世界的中心。我当时并不觉得这句话适用于我——我从未觉得S谷是世界的中心，它不过是我渺小个人的中心。我一个人的事情，选择什么作为我的锚准，不应该有人来评判，也无需被人用这种玩味的语气谈论。
我在路上开了几天，饿了就在路边的店里买东西吃，困了便在找地方停下，在车里睡一觉，觉得身上不舒爽了，就在服务区淋个浴。一般的公路旅行者总喜欢探索沿途无人在意的风光，一座山，或者一个村庄，他们总会停下来，发现一些以前从未注意过却真实存在的东西。我却没有，好像有点本末倒置。
真的倒置吗？我一直认为，一个人想要什么只有自己最清楚。但如果有朝一日自己也不清楚了，该怎么办？
逃离到底是不是办法？我想逃离的那些，归根结底已经进入了我的‘无意识状态’当中，成为了我自己的一部分。很讽刺不是吗？到头来，逃离这个选项并不存在，我不能否认自己本来的样子。
也许有一天我会想清楚。那之后我会选择去哪里，做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再见到你，我们的生活还有没有交集，我不知道。
我时常也会想念你，但你并不需要知道。
喻文州x年x月x日于M国”
喻文州就着副驾驶座前方平坦的台面写完了这封信，折了两折，便随手夹在笔记本里。他已经记不清这是这些天来换的第几辆车，租车的便利这种时候便显示出来了——当他需要横跨一道海峡时，也不用大费周章地去预定汽车轮渡，或是绕道五十公里外的跨海大桥。像现在这样身处茫茫大海中一个岛上的时候，就更不用说了。
他下车绕回驾驶座，发动汽车，继续行驶在乡道上。M国基础设施条件不佳，这条乡道的路况也不容乐观。他小心地控制着车速，避开路面上的凹陷。
既然误打误撞地来到了这附近，到底还是想要去看看。
道路在前方微微向右偏转，开始与一条河流并行，地图提示他即将到达目的地——X水电站。他把车停在裸露着泥土的岸上，向河边走去。
这段河流上并没有通常水电站所需的大坝与水库，只有岸边的变电站将这里与河的其他部分区别开来。轮机的扇叶隐藏在水下，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到。变电站在运转状态，走近了就能听到机器工作时发出的嗡嗡声。
电站还在原地，并且还在正常运作，令喻文州颇感意外。
他又向水边走近了一点，想要看清水中的发电机组。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岸边的一块牌子：
“X水电站是世界上第八个正式投入运营的动能水电站，由青山动能水电建造并维护，项目由M国发展银行资助。”
这块牌子某种意义上像是一块墓碑。青山动能水电已经不复存在——作为一家投资密集、原材料昂贵的初创企业，它是BR被投公司中最早一批倒掉的。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家公司时的惊艳：动能水电站是一种最新技术，可以建在普通的河流上，仅凭河水的正常流速发电，对生态环境没有损害，灵活性也更高，但一直不够成熟，而这家公司做到了。他们的商业模式也值得称道，主要与非政府组织和慈善机构合作，建立在电力缺乏的欠发达地区，既发挥了这一技术的长处，又符合其本身的可持续形象，还解决了价格过高的问题。青山动能陷入困境后，他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去帮助他们。正因如此，最终希望落空的一刻也分外令人灰心。
他已经不记得青山动能关闭时，后续业务是如何安排的了。水电站目前是谁的资产，由谁在运营，他都毫无印象。
但推动轮机继续转动的，显然不会是魔法。
徐景熙按了门铃，半天才有人来开门。黄少天身上还裹着被子，蔫蔫地站在门前，平日一向锐利的目光也显得有些涣散。
“吃药了吗？”徐景熙有点被他的样子吓到了。
“吃了，没那么快。”黄少天一开口，声音有点沙哑，“烧退了，就是特别累。今天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情。”徐景熙尽量简洁地把需要过问他的事务叙述了一遍，两人便讨论了几句。
“你再睡会？”
“睡了一天了，坐一会吧。”黄少天窝在沙发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你怎么突然就病了？”
“昨天去那个初创公司与金融危机的论坛，话说得有点多，灯还照得我头疼，出来就觉得嗓子不舒服，大概又吹了点冷风。”
“‘话说得有点多’……”徐景熙嘟囔了一句。
“你什么意思，我是主讲人之一啊。”黄少天有气无力地反击道。
“我知道，你在那个论坛上放的狠话已经上了一大堆tech blog了。”
“如今BR是热点话题，都蹭热度呗。”
“黄少，我知道你们关系好，这话本不该我来讲。”徐景熙面上露出一丝担忧，“但你这样为他背书，有把握吗？”
“我有个屁的把握。”黄少天望着天花板，“我连人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
“……那你还真是，勇气可嘉？”
“不然呢，”黄少天反问道，“我还能做什么？”
徐景熙愕然：“我还以为你前几天……”
黄少天突然意识到，前几天喻文州还在S谷的时候，米勒还没有发声明、事情还没有闹大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呢？
他把人给睡了。
之后他们除了那两条信息之外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喻文州大概是不想在这种尴尬微妙的关系下欠他人情，连一句求助也没有。到头来，他对内情有多严重根本毫无了解——而这本该是他就算仅以朋友的身份，也要最先施以援手的事。
做VC一行，声誉几乎是一切的基础。BR倒掉后公众本来就对喻文州诸多质疑，如今在米勒的声明反复发酵后几乎是坐实了猜测，对他的职业生涯将是沉重的打击。
可就算这样，他也没有开口。他好像什么都不需要，他也不需要黄少天。
徐景熙走后，房间又恢复了空旷。黄少天窝在沙发上，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工作手机上有大量的未读邮件，往常他即使生病时也会挑重要的处理一下，今天却全无心情。
私人手机却在这时候响起来了，屏幕上显示着苏沐橙的名字。
“找我干嘛？”黄少天心情不佳，接起电话来也没什么好气。
“你吃枪药啦？”电话那端的苏沐橙显然被他这股无端的火气搞得有些莫名其妙，“有事找你帮忙。”
苏沐橙算是亲眷中与他地理距离最近的一个。他的家人都在东海岸，一年也不过能见几次面，唯有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堂姐常年居住在SF市，两人从小又几乎是一起玩大的，来往反而要密切一些。
“没……我病了，不太舒服。”
“严不严重？”苏沐橙的声音温柔了下来，“吃药了吗？用不用我过去？”
“没事不用，药吃了，现在就是休息休息就好了。”
“你听着可不像没事，话都少了。”
“……”
“你别管了，我这两天不忙。这就过去，乖乖在家等着哦。”苏沐橙说着就挂了电话，根本没给人反驳的机会。黄少天也没再坚持，苏沐橙决定了的事，不是他改变得了的。
这会已经过了高峰时段，路上车不多，苏沐橙一个多小时后就到了。
“你冰箱里这都是些什么？你就吃这些？还好我买了东西来。”她一来先进了厨房，东翻西翻一阵后，开始抨击黄少天。
“我平时不怎么在家吃饭……”
苏沐橙没理会他的辩驳，塞给他一个苹果，自己哼着歌在厨房忙活了起来。
“你之前是有什么事找我帮忙？”
“哦，没什么大事，”苏沐橙边叮叮咣咣切着食材边道，“我有一个H台的朋友，最近打算拍一部以S谷为背景的剧，想找个业内人士当顾问。问题是他们都太忙没时间，你认不认识以前干过这行现在不干了的人？”
“认识一个，但是现在找不到人。”
“谁呀？”
“喻文州。”
“……”苏沐橙沉默了片刻。这位表弟的挚友，她也是见过的，“他怎么了？”
“你看看新闻。”
“没手，你给我讲讲？”
“不想。”
苏沐橙察觉到了不对，但也没说什么。她把处理好的食材放进锅里，打开火煲上汤，这才拿起手机搜索起新闻。
“他这是摊上什么事了？”
“不知道，他都没跟我说。”黄少天感觉自己终于可以一吐为快，“姐，我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特别失败、特别没出息……我在他面前好像根本就没有原则。不管他提什么要求，帮他发声也好，离开蓝溪陪他另起炉灶也好，我都能做到。可他根本就什么也不提，显得我真是特别的倒贴。说实话，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倒贴过。”
“……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我记得他有男朋友？”
“分了。”黄少天简洁地回答，“至于我们俩，是睡过一次就没下文的关系。”
“你喜欢他？”
“我也是刚知道没多久。”
苏沐橙叹了口气，坐到了他旁边，搂着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黄少天今天生病没打发胶，栗色短发摸上去触感十分柔软。
“少天啊……”
黄少天靠着她，突然就真心实意地委屈了起来。他几乎怨恨起了喻文州——一条轻飘飘的短信，就消失了。留给自己的是什么，他真的完全没考虑过吗？还是说，考虑过了，却不在乎？
“你会好起来的，”苏沐橙轻声道，“会过去的。”
“是啊。”他调转了一下角度，把头埋在苏沐橙的肩膀和沙发之间，抑制住想哭的冲动。
“都会过去的。”
-TBC-
完全不影响阅读的注释：
*M国是哪里？偏不告诉你
*关于动能水电：传统水电技术需要较快的流速，因此往往要建造水库和大坝，人为制造高度差。这样有诸多坏处，破坏水中的生态环境就是其一。而动能水电可以在普通流速下发电，基本是往河底放一个轮机就行。目前来说这项技术还算不上成熟，青山动能的原型是一个叫Verdant Power的公司，不过人家可还活得好好的……
*在硅谷传统媒体并不是主要信息来源，活跃的是各种Tech Blog。比较著名的Blogger身份基本和记者没有差别
*H台原型是HBO，那部剧的原型自然是近年大热的《Silicon Valley》，向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读者强推，比我写得好太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