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Back to Basics (6)
（6）
黄少天一进办公室，就被对门的郑轩堵了个正着。
“昨天联系不到你，你还好吗？”
“好。”黄少天十分简短地答道。
郑轩看他这样子，便也不再多问：“两小时后我们将会和BR的清算顾问见面讨论他们手里的Solarville股权。这是我们准备的条款书，我还是想让你先看一下……”
两人就着条款书，一段一段地探讨了起来。Solarville在BR的被投公司中估值数一数二地高，交易结构也较为复杂，郑轩的谨慎不无道理。讨论结束的时候已经接近了会议的时间，郑轩带着修改过的条款书，匆匆忙忙整理好团队开拔走人，黄少天这才有空看起了未读邮件。
在每日例行的新闻简报邮件中，有一篇的标题吸引了他的注意：
“米勒证券就撤资BR创投一事发表评论：并非资金缺口，而是对BR失去信任”
他不禁点开正文去看详情。米勒的评论内容大致是澄清近日由于撤资BR引发了不少外界猜测，但米勒并没有出现资金紧张的状况，撤资BR是出于战略考虑，尤其是最近的一些特殊事件，导致我们对BR的创始人兼管理合伙人的信任关系破裂。
这话可以说是很重了，几乎是在明示喻文州存在重大失误，抑或是比这更糟糕的行为。由于米勒表示具体细节不便向外界透露，他已经在相关新闻和评论里看到了多种猜测。有的看热闹不嫌事大，期待喻文州出面反驳再揭露一些内幕，双方隔空对骂。有的如侦探小说般捕风捉影，拉出一堆相关细节，证明此事早有迹可循。还有的高屋建瓴，站在全局视角理性分析，认为BR近期的动向粗看合理，却经不住推敲。黄少天看得有些心急，昨天喻文州并没有过多谈论事情的细节，他也并不知道情况到底有多严重，究竟是简单的撤资还是有更大的麻烦。
他正在狐疑着，手机却显示收到了一条来自喻文州的消息。主屏幕上的摘要中给出了消息的开头：
“少天，我想了想，还是考虑离开S谷一段…”
黄少天顿觉如坠冰窟，有些匆忙地抓起手机解锁，便看到了消息的全文——事实上也并没有多几个字。
少天，我想了想，还是考虑离开S谷一段时间。不用担心我。
他几乎想要马上给喻文州打回电话去，问他打算去哪里，做什么，究竟有没有惹上麻烦，需不需要帮忙。然而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尤其是对方信息的结尾，像是已经在提前拒绝他的好意。
他想了半天，终究还是只打出两个字：保重。
喻文州收到回复的时候，正坐在自家楼下的小咖啡馆里。手机停留在消息界面，摆着他面前的桌子上，他将“保重”两个字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似乎这样就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一条新的消息一样。然而这并没有发生，对方也在回复完他之后，就不再显示为在线状态。
有人在他对面坐下。他抬起头来。
“谢谢你特地过来。”
“没什么。”张新杰将手中的清咖啡放在桌上，并没有继续寒暄，“关于你个人在BR持有的股份，我已经跟清算顾问确认过了优先级和流程，你可以放心。”
“你办事我一向放心的。”就算情绪正低落，喻文州还是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他也了解对方的风格——张新杰已经作为他的个人会计师和财富经理多年，业务关系以外，也算是半个心友。
“新杰，我今天找你，是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
“你说。”
喻文州却几不可察地犹豫了片刻，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这是我公寓的备用钥匙，我会跟公寓的管理员说出了什么问题的话联系你。可以吗？”
“一段时间是多久？”
喻文州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陷入了思索。张新杰见状，又换了个问题：“打算去哪里？”
这次他倒是坦言：“不知道。我大概会看一下，下一班能赶上的飞机去哪里，就去哪里。”
“听上去不太像你的作风。”
“我的作风是什么？思虑周全，走一步算十步？”
“十步有些夸张了，但说你思虑周全绝不为过。”
“可惜人算终究是不如天算？”
“人算不如天算对所有人来说都适用，并不能改变你思虑周全的事实。在我看来，你大可不必因为一次意外而苛责自己。”
“你在试图安慰我。”喻文州苦笑道，“我这个计划，听上去有那么疯狂？”
“只是觉得——还是那句话——不太像你。”张新杰说。
“像也好，不像也好。新杰，说句实话，我现在几乎无法忍受在S谷多待一天。这里时刻在提醒我，我的生活是如何一团糟，以及我又正在如何将它搞得更糟。而就在几天前，我还对此毫无察觉。我还没想好接下来的方向，但在这里我无法静下心来思考。”
喻文州说话的时候十分平静，仿佛不是在进行这样的内心剖白一样。然而他没有具体说出口的，是和黄少天的事。
他从未想过黄少天会为了安抚自己而做到这个地步。他印象中的对方，对不在意的事情可以大方得不像话，该严守的底线却是一步不退。
或许还是不在意吧。
但喻文州却不知道，如果继续日日相对，自己能否忍得住不再向前一步。他会继续妥协吗？继续全盘接受吗？哪一步会踩到他的底线？自己是否在利用目前的困境来操纵他的情感？又是哪一步会彻底摧毁他们现在的关系？
“那就换个环境，看看不同的东西，或许也是好事。”张新杰评价道，“谷里的人总爱认为他们就是全世界的中心，可惜事实并非如此。文州，我其实觉得你多少也有点这样的倾向。”
“大概吧。”
“你尽管去，这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跟我说一声就好。手机你还是会带着的吧？”
“……我想我还没到看破红尘的地步。”
“那就好，”张新杰点点头，“不过还是确认一下，你会跟外界保持正常联络吗？还是希望跟S谷拉开距离？如果是后者，我建议我们现在就一起拟定个清单，明确一下出现什么情况我应当主动通知你。”
喻文州倒真没考虑过是否要和S谷保持联系，但张新杰的话让他意识到，真正的抽离谈何容易。张新杰像是一条线，将他与S谷仍然连接在一起。这条线的背后是他的资产、他多年的积累，他还做不到彻底置之不理。
就连遇事逃到异国他乡散心这种行为本身，都充斥着浓郁的S谷作风。
“都交给你处理就好。”他多少有些烦躁起来，“我会给你一封授权书。”
“我还是每个月给你发一封简报，你想看就看，不想看就无视。”张新杰尽职尽责地建议道。
“好。”
“需要我送你去机场吗？”
“我还需要回家整理行李，之后用Lyft叫车就行，谢谢。”
“那么，祝你一路顺风。”
喻文州目送他走出咖啡馆，自己又坐了片刻，也起身离开。
SF机场的国际航站楼几乎不分白天黑夜都保持着繁忙。喻文州轻装上阵，手中只有一个登机箱外加笔记本电脑包，就好像只是正常地出差几天而已。然而除了这两件行李之外，他身上的连帽衫和牛仔裤都与商务人士的形象相去甚远。
他对SF机场同样已经熟稔到近乎厌倦，过了关之后就直奔登机口。这一趟飞往L市的航班有不少游客，很多人大概是不常出国，兴奋劲溢于言表，连带着整个候机区都是一片欢声笑语。商务旅客则大多坐在角落，对着面前的屏幕敲敲打打，或者塞着耳机打电话，将自己隔离在热闹之外。
从前他在候机的时间也往往不得清闲，鲜少对周围的同机旅客多加关注，如今他却能鲜明地看到周围人中的情绪对比。有些对这即将开启的漫长航程十分不耐，恨不得转瞬就能到达，有些留恋着脚下的城市不愿离去，有些对航程本身都充满了新奇。但他好像全都不在乎，这趟航班去哪，花费多长时间，接下来转机又会前往哪个目的地，都只是随手的点选，本质上跟他并无关系。说到底这不过是一种打发时间、转移注意力的手段，让人不那么每时每刻陷在对自己的失望中而度秒如年。
在L市等候的几个小时中，他还是打开了手机。多年的习惯很难一时间改变，不查查邮件看看新闻仿佛就缺了点什么。和BR相关的新闻还是会看，米勒证券颠倒黑白的声明自然也在显眼位置。他看完，随手关掉页面，从休息厅里提供的食物中拿了个三明治，又倒上一杯热茶来抚慰长途飞行中不那么舒适的肠胃。
他从未如此想要离S谷再远一点。
“……因此我对创业者的建议是，不要因为现在的时局而退缩。如果你有了好的点子，不要担忧融资问题而推迟创业的时机。”
黄少天斜靠在沙发椅上，刺目的灯光让他眉头微蹙，无端带出几分与他本人颇有反差的不苟言笑气场。主持人看他终于说完，便拿起话筒又抛出下一个问题：“除此之外，对已经拥有投资者的初创公司，两位又有什么针对这场危机的建议？我们知道，近期也发生了一些VC陷入困境的情况，最引人注目的就有BR创投的例子。那么初创公司应该怎样做，才能避免成为投资者出现问题时被殃及的池鱼？”
BR，又是BR。黄少天这些天听这个词已经到了近乎麻木地步，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谈论。他倒没觉得这个问题是针对跟喻文州关系熟稔的自己，毕竟这次论坛的主题就是金融危机中的创业与融资，拿BR来当事例并无不合理。
在他思考这些的当口，另一名嘉宾已经先开了口，谈论了一番VC和初创公司之间的双向选择关系，以及创始人应该如何确保选择帮助公司成长的伙伴，而非单纯的逐利者。这段话的内容无可厚非，甚至算得上老生常谈。他耐心地听着，直到对方的论述告一段落才接过话题。
“我非常同意刚才这些都是重要的考量。然而有一点我们无法回避：无论是创业还是VC，都与风险两个字脱不开关系。不管采取了多么周密的规避手段都是一样，你们可以说它是系统性风险，也可以说它是坏运气。”
看着台上其他两人微微困惑的表情，他又继续道：“主持人刚才提到BR，就拿它做个例子。我不是内部人士，没资格对事件的具体内容发表什么意见，在这里只代表我个人说一点看法。
“我记得BR的管理合伙人与你是多年好友，想必你的个人看法也能给我们今天在座的听众带来一些有趣的洞见。”主持人评论。
“他确实是我的多年好友。所以我应该有资格说，喻文州是我认识的最好的风险投资家，不论战略眼光、对行业的理解还是领导力都是一流，职业道德同样无可挑剔。”
台下泛起了一些窃窃私语，黄少天听在耳朵里，又道：“我知道有些人跟我看法不一样，但在我们了解到内情之前，没必要进行无意义的争论。我想说的是，也许风险会爆发，公司会失败，但是最初驱使在座诸位来到S谷的东西，也一直会在那里。”
他又很突然地想起了几个月以前，在危机还未到来前那段几乎算得上玫瑰色的日子里，喻文州在S大学那段被他讽为时髦套话的演讲。那时喻文州说，我希望你们思考资本扮演的角色，我希望你们首先成为一个理解者，再成为一个挑战者。
他看得那么清楚，却还是选择了离开这里。
-TBC-
难得有一章纯剧情却没多少注释要写的情况……
* 简单谈一下米勒发声明的动机：主要目的当然还是为了掩盖他们自己内部出现的问题，另一个侧面原因就是被喻总在LP会议上怼了不爽，公报一下私仇
* Lyft基本就是另一个版本的Ub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