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Back to Basics (3)
（3）
黄少天总算从繁忙的日程中抽出来时间喘口气。他走进办公室的休闲区，在供员工任意取用的甜品筐中挑挑拣拣，最终选了块巧克力威化。他打开包装一边吃，一边抬头看墙上的“本周金句”白板。
这块白板的用途，就是每周由好事者写下心目中的本周金句，以走搞笑路线为主，大部分时候是同事的连珠妙语、年轻创始人的失言或是合作方出的洋相等等。当前的本周金句如下：
“事先说明，我没有跟邻居关系不佳。”
——郑轩
这句话下面被各种不同的笔迹补充了一堆“压力山大啊”，甚至还有人惟妙惟肖地画了一个郑轩泪流满面的简笔画头像，黄少天顿时笑喷。和洗衣客的奇葩会面，事后很快已经在蓝溪资本作为一个笑料传得人尽皆知，但他心里对始作俑者是谁依然有数。
徐景熙就在这时候走了进来，正好撞见他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
“有那么好笑？”
“景熙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蔫坏。”
徐景熙笑了笑没有评价，转为了严肃的神情。
“黄少，刚才我从一个街上的朋友那边得到一个消息。”
黄少天当然不会以为他所说的“街上的朋友”就真的是指大街上碰到的朋友。他也收起了玩笑的态度，问道：“怎么？”
“跟我们关系应该不大，主要是关于，”徐景熙做了个手势指指楼下，“百水证券出现了资金问题，消息已经传开了。在最坏的情况下，明天一早就只能申请破产。”
“这么突然？”
“恐怕是积弊已久。”
百水证券是BR创投最大的LP之一，这一点黄少天是清楚的。LP破产并不会波及到BR，但更换LP带来的扰动，有时却也能形成一股汹涌的暗流。喻文州前几天跟他谈话时，就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然而除了加紧寻找新的投资者以外，恐怕也别无他法。
黄少天想到这里，犹豫片刻便开了口：“景熙啊，我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算是我的一个……个人请求。”
“嗯？”
“最近跟我们的LP例会的时候，你能不能试探一下他们有没有投资兴趣，然后推荐一下BR，说现在是入局的最好时机？这话我不太方便说。”
“你为什么不方便说？”徐景熙反问道。
黄少天愣了一下。他刚才并没有细想，几乎是凭着直觉得出来自己不方便出面的结论。然而S谷向来讲究举贤不避亲，如果这话由他来说，或许还会因为他对喻文州的了解而更具说服力。这样看来，他的直觉仿佛毫无道理。
可尽管如此，他仍然不想改变自己的判断。
徐景熙看着他的反应，知情识趣地换了个问题：“你觉得BR真的需要我们帮忙？”
“他们自然不会缺人追逐，但现在最大的问题反而是时间。多一点选择，总能多给他们点腾挪的空间。”
“好，我会跟LP说的……你放心。”
BR和蓝溪楼上楼下，双方的管理合伙人又是好友，雇员之间互相也有不少认识的。虽然有时也会翻脸抢投资对象，但更多的时候是在互相介绍资源，也有过合作投资的经历。如今BR遇到麻烦，徐景熙倒是不介意顺手帮一把。
“谢谢。”黄少天松了口气。
喻文州的飞机在深夜抵达S机场。事情在过去几天的进展不可谓不快，他刚结束了在东海岸的旅行，见了一系列的潜在投资者。BR的名声在外，谈判过程并没有多少波折，其中有两家已经敲定了大方向，接下来只待商讨细节。
就在这几天内，金融圈已经发生了不少大事。深陷泥潭的百水证券最终被同行收购，免于破产的命运。百水在BR的股份，也被其他几家LP低价瓜分。喻文州因此愈发感到压力，必须要尽快引入新的投资者。
在这个时间，向来繁忙的湾区高速公路空荡得宛如世界末日，显示实时交通状况的地图上，满眼的绿色让人不太习惯。喻文州有些疲倦，便打开了车载电台提神。
深夜时分，大部分电台里都在播放着音乐，他一个一个切换过去，停在了一首有些怀旧的老歌上。歌手的声音充满活力，透过电台，带着微微的失真。
“I say the tragedy is how you're gonna spend
The rest of your nights with the light on
So shine the light on all of your friends
Well it all amounts to nothing in the end…”
他手腕上的Apple watch 突然亮了起来，是一条新闻的推送。他迅速地扫了一眼，又将目光聚集到前方的道路上。
车载电台里，歌手的声音还在继续。
“And I… I won't worry my life away…”
喻文州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又抬起手表看了一眼。上面还是同一条推送，讲述一个关于此时已经是早间的M国“爆炸性新闻”：M国政府刚刚宣布，放弃本国货币的固定汇率制，改为浮动汇率制。消息一出，M币立刻暴跌，进而引起了外汇及金融市场的大混乱。
确实称得上爆炸性新闻，然而如今媒体几乎每隔几天就要使用一次爆炸性新闻之名，最近几个月全球金融圈动荡不断以来就更是频繁，这种级别的消息已经令人见怪不怪。最直接的影响，大概就是随着全世界的金融市场按照时间顺序渐次开市，从业者便会又迎来糟糕的一天。
这本来也是喻文州的第一反应，但现在，他的思绪走得又远了一点。
他感觉到一点寒意从他血管深处某个地方蔓延开来，渐渐覆盖到全身。
他几乎没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高速路的——大概是肌肉记忆，幸好他对这段路程熟悉到将近厌烦。与此同时，他在脑中已经构建了若干个应对方案，但随后又逐一全盘推翻。另一方面，即使他真的想到了什么，也不能现在就即刻实施。
喻文州不禁烦躁起来。回家的路口就在前方，需要穿过对面车道，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打下转向灯，对面却有一辆车恰好在这时开来，还礼貌地停下让他先过。
对方的车体整个笼罩在他大灯的范围里，喻文州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驾驶座——没有人。
S谷的公路上大概每天都奔跑着几十辆自动驾驶汽车，用于进行各种各样的测试，然而根据本州法律要求，再智能的车辆也必须配备具有资质的司机，哪怕一般情况下不出手操作，也要作为意外情况下的安全保障。眼前这辆车，却堂而皇之地玩起了真格的无人驾驶。
正常状态下，喻文州大概会随手拍张照片，第二天拿给同事查一下是哪家。但在这个时刻，他没有动作，只是停在原地，而对面的车也默契地停着，前灯像是它的眼睛，无悲无喜地看着他。
这一带并不是P市的中心区域。此时夜深无人，两边的店铺却还孤寂地亮着灯。两辆车都是电动引擎，几乎听不到运转的声音，在深夜的街道上毫无理由地安静对峙着。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误入了某一台荒谬又晦涩的实验性话剧中的场景，在那里全世界都已经不复存在，被留下的只有他，以及对面这台由钢铁、橡胶和塑料组成的机器。
对车先采取了行动。驾驶席上的某个位置动了一下，然后像波浪一样扩散到整个座位。最后波浪中浮现了一个人的形状，两只手仿佛是突然从座位上长出来的，伸向前方，掀开了“座位”的顶端，露出一张再普通不过的人脸。
那人向他比了个表示一切正常、无需在意的手势，然后大概是接过了控制，对面的车瞬间加速，很快就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喻文州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读过的一篇新闻，谈到最近自动驾驶汽车的安全司机开始越来越经常地装扮成座椅的模样，因为周围人对此的反应也是他们想要考察的一项内容。尽管如此，他第一时间却完全没能做出这样的联想。
这大概就是S谷的魔幻现实主义，他想。对观众来说光怪陆离、荒诞不经的戏码，置身于舞台上的S谷人似乎毫无觉察。他们好像对一切变化都习以为常，好像任何迎面扑来的浪潮，都只是他们生命中又一个普通而自然的插曲。
他的车子仍然还横在路中央。他踩下油门，向着原本的目的地驶去。
然而浪潮不会因任何人的态度改变。如果那是一场海啸，该来的还是会来。
第一家被投企业发出求助信号，不过是在短短的一周后。创始人焦躁地找上门来，直接在办公室门口等着喻文州结束会议，诉说他们位于M国的供应商突然宣布破产，整个供应链陷入停滞，资金缺口正在迅速扩大，如果不能得到紧急注资，便只能再撑十几天。
在他三十年的人生中，喻文州说过很多次拒绝的话语，对公司创始人的，对共同投资者的，对应聘者的，对追求者的。他不喜欢拒绝人，却也从来不会在该拒绝的时候手软。
但从没有一次像如今这样艰难。不仅因为他的拒绝将会意味着工厂关闭、几百人失业——在S谷，新生和消亡每天都在发生——更是那些被他和同僚们亲手从几十家同类公司中筛选出来的企业，他由衷相信着能够成功的企业，如今因为一些短期的、无关的原因，一个接一个地陨落。
对那些创始人来说，破产便是一了百了。但对喻文州来说，同样的故事在反复上演，他连闭上眼也办不到。他重复着那些几近于徒劳的努力——帮助被投公司劝说其他股东增资，联系第三方融资渠道，通过自己的关系推荐其他VC……收效却微乎其微。
当四家公司正式宣布破产，而陷入困境的也到达第九家时，所有人都明白，这已经是整个BR的危机。九家公司已经几乎是他们投资目标的三分之一，而每一家公司破产，都意味着投资者的几百到几千万美元瞬间蒸发。
BR的办公室里，无论昼夜都有若干陷入绝境的创始人焦急地等待着。时间像是隐没在薄雾中，带着黑色的翅膀飞过去。喻文州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回过家，反正办公楼里有淋浴间、有休息室——倒是他的秘书去过几次，帮他拿一套新的西装。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但他不愿去想。
直到那一天，由于他最近的强硬姿态而一直保持回避态度的LP们，突然反常地要求召集一次全体合伙人会议。
-TBC-
（大概）不影响阅读的注释：
* 所谓“街上的朋友”指的是华尔街，应该猜得到吧 :p 平时人们不说全称，就用the Street
* 喻总在高速路上听的音乐是Jason Mraz的Remedy，其实本来是首挺积极向上的歌来着，但是放在这个情境里听就有些别有深意
* 关于金融危机的背景设定参考了几次不同的金融危机，混杂在一起，不要太当真……M国汇率暴跌波及BR的原因是，大部分BR的被投公司有实体生产环节，而由于M国的产业优势，大部分供应商都聚集在那里。相比银行业危机，汇率危机对实体经济损害更大，而初创企业抗风险能力弱，一旦供应商大批量破产就很容易被拖下水
* 自动驾驶汽车的安全司机喜欢装成座位是真有其事……真是个莫名丧病的玩法
* 喻在看到新闻后就停止了寻找新LP的进程，专注于眼下的危机，因为大部分情况下新LP投入的资金是不能随随便便用来救助使用老LP资金投资的企业的，所以于事无补。也因此他能采取的手段实在有限
就快有感情戏了，我保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