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Back to Basics (2)
（2）
每周一上午是蓝溪资本的合伙人例会时间。他们一般会听几个初创公司的展示，商讨一些投资决定，再交流一下市场的动向。黄少天昨晚应酬到挺晚，听了几个着三不着两的展示之后有点走神，趁着休息时间猛灌咖啡。
“最后一个是谁？”
“叫‘洗衣客’。”助理合伙人卢瀚文说。
“什么玩意，从九十年代穿越过来的不成？今天的名字真是一个比一个没创意。”黄少天撇撇嘴。
“起码比这糟糕的名字还是有的。”一旁的郑轩评价道。
“呃，‘洗衣客’要解决的，其实是生活中一个十分微小又非常烦人的问题。”
“洗衣客”公司的两个创始人都挺年轻，典型的程序员打扮——T恤牛仔裤，脚蹬一双S谷时下最流行的Allbirds，有点拘谨地站在众人面前。
“各位大概都住过有投币式公共洗衣房的公寓。想像一下，有一天你发现你只剩下最后一条干净内裤了，到了洗衣房才发现你没有硬币，邻居也没有人在家，你会怎么办？”
几个合伙人微妙地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黄少天给面子地开了口：“……去银行？”
“是的，你除了去银行别无选择。于是我们注意到，在一切支付方式都高度电子化的今天，我每次去银行唯一的原因，就是确保有足够的硬币洗衣服。而这是一个鲜少有人注意的‘痛点’。现在，‘洗衣客’就可以填补这个缺失的部分。我们计算了一般人每个月洗衣使用的硬币数量，决定推出这样一种服务——由我们每月向你寄送总计二十美元的硬币。”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徐景熙开口提问：“你说的硬币，就是……正常的硬币？”
“对，而且崭新、干净，拿在手里十分令人愉悦。你只需要支付27美元的月费，每月自动扣款，可以说真正做到了全程无忧，你什么也不用做。”
“……你的意思是，你向顾客寄20美元，然后收他们27美元。”黄少天总结。
“我可以解释这个价格——它是考虑了寄送费用、其他成本以及10%的利润的结果。我们还进行了一个市场调查，我们的目标客户群体对这个七美元的额外费用表示可以接受，毕竟七美元还是比洗衣服本身要便宜的。”
“……谁是你们的目标客户群体？”
“我们总结了一下目标客户群体的特征。”创始人点击了一下鼠标，投影上出现几行大字：
年轻，独居
工作繁忙
业余时间懒且宅
热爱电子支付方式，钱包里经常没有现金
（有可能）与邻居关系不佳或不喜社交
“……你们干嘛看我？”郑轩感受到三道意义不明的目光，“事先说明，我没有跟邻居关系不佳。”
“那么就是其他几条都符合了？”创始人敏锐地抓住了重点，“请问假如你使用投币式洗衣房的话，会注册我们的服务吗？”
“……应该不会，谢了。”郑轩十动然拒。
“这也是正常的，并不是整个目标客户群体都会对我们的服务感兴趣。在我们的go-to-market策略当中我们也考虑了这一点。下面就介绍一下我们的策略……”
展示结束后，留在房间里的四个人面面相觑。
“谁请他们来的？”黄少天开始秋后算账。
“……我。”卢瀚文老实交待道。
“瀚文呐，告诉我们你在想什么？”黄少天语重心长道，“有意见可以提嘛，我们一向提倡团队之内要开诚布公。谁欺负你了？有别家来挖你了？对手头的项目不满意？”
“我想请的是另一家来着，跟他们重名，弄混了……”
“……今天的午饭你请，赔我精神损失。”黄少天下结论，“下一个议题。景熙？”
徐景熙是几人里面唯一的根正苗红搞金融出身，履历拿出去最像标准VC从业者模板，名字后面还挂着响当当的CFA头衔，因此例会上负责介绍一周市场动向的总是他。
面对着一群半吊子金融家，徐景熙并不细说，只是言简意赅地总结了一下，一切和上周相比并无太大变化。一个有点让人担忧的消息是豪山银行今天罕见地宣布关闭手下两支亏损严重的基金，因而也造成了全球性的大跌市。
“目前来说，还看不到对我们有什么直接的重大影响。”他最后下结论。
黄少天想了想，也认同他的看法：“我们最近谨慎一点就好。步子放慢一点，手里留点活钱，都关注着点手底下公司的状况。”
喻文州晚间没有会议的时候，偶尔会到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里去看邮件，也算是给自己换换环境。有时这一招并不能发挥什么作用——像是今天。他一封邮件写到一半，居然罕见地走起神来。
有人拍了他左肩一下。喻文州却没有向左回头，反而转向右边，正好与黄少天对上视线。
“又玩这一套，你也不腻。”
“一切不还是尽在喻总掌握嘛。”黄少天声东击西没有成功，也不以为意，笑着打趣道。
“不要趁机看我邮件，都是机密。”
“晚了，我已经把你们的根底摸得一清二楚了。”黄少天指指屏幕，喻文州正在回复的是一名BR投资经理向全公司群发的怒火冲天的邮件，标题为：
咖啡机坏了三天，都没有人来修！！！不是号称这款机器有自动检测故障状态并通知修理商的功能吗！！！
“嗯，咖啡机坏了必然造成全员士气低下，你很会抓重点。”喻文州陪他扯。
“是啊，你看没有咖啡都把你逼到这里办公了。有下楼的工夫，何必不上一层楼去跟好邻居要一杯？不会趁机宰你们的，按市场价付钱就好了。我们是一个有人情味的VC，不像你们BR脑子里只有回报率。”
“好邻居今天看来难得有空？”喻文州合上电脑，“找个地方聊聊？”
两人来到不远处一家水烟馆。S谷的文化极其反感吸烟，烟民数量也很少，但源自土耳其的水烟馆却是大行其道，大概是由于其中的神秘东方气氛，水烟的香甜果味，以及几人分享一壶这种适合社交的设计。晚间的水烟馆里充斥着年轻人，每一群当中都摆着纹饰精致的高大水烟壶，顶上的烟碗中方形炭火明明灭灭。
两个人坐没坐相地窝在沙发里，黄少天抽了几口，把软管递给喻文州。西瓜薄荷味，很适合P市春夏之交的夜晚。
“你今天有心事？”
“有啊，”喻文州心不在焉道，“不过我要是告诉了你的话，之后就得把你做掉。”
“……”
“开玩笑。谷里面哪有秘密这回事，只要有一个以上的人知道了，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
“VC世界不就是这样。”
“嗯，所以说不定明天你已经能听到谣言，说BR计划中的第三期基金开不起来了，LP（注）不出钱。”
“你是说真的？”黄少天愕然，“是哪个LP？”
“我们的几个主要LP向来都是共同进退，即使只是其中一方的主张，他们也不会表现出来的。”
“签过什么文件没有？”
“还没到那一步，不然我怎么会让他们那么简单抽身。”喻文州淡淡道。
“我去，他们脑子不是有问题吧？”黄少天愤愤不平道，“业内名列前茅的回报率他们不要，上哪去找更好的？等等，难不成……”
“嗯，我想他们不是脑子出了问题，而是内部出了问题。”喻文州说，“你知道豪山银行前两天关闭两支亏损基金的事吧？现在看来，也许不只是他们一家出现了困难，我们的LP搞不好也有份。”
黄少天一时没说话。
“少天，我真是太大意了。”喻文州深深吸进一口烟气，“总觉得和几个LP合作一直挺愉快，就没有想过它们全部来自银行业，业务高度相似，利益也高度一致当中的风险……”
“你别太苛求自己了。”黄少天忍不住打断他，“如果能像你们一样那么得LP信任，谁还会费心思去作别的安排？再说现在也不是没办法吧，你们的第二期基金应该还有几个月才用完，够你找到新的LP了。”
“这我清楚。”喻文州把烟管又递给他。
“那你还不爽什么？”
“我也不知道。”
明明是沉重的话题，黄少天倒笑了起来：“全知全能的喻总，也有不知道的时候？”
“人心向来最难测。”喻文州回答得意外认真，“包括自己的。”
“文州啊……”黄少天摇摇头，似乎是在寻找着合适的词句，最后又放弃了，“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喻文州往沙发里靠得更深了些，抬头望着天花板，“不说也好——你知道我不会改变，你应该也不想我改变。”
“才说着，你这全知全能的人设就又回来了。”黄少天拿靠垫打他。
BR的咖啡机过了两天才终于修好了。这台机器走在科技潮流的前端，智能得令人发指，每个BR员工不用走到茶水间就能在手机APP上点自己的咖啡，可以一键选择也可以不厌其详地设定各种参数，一分钟后记得去拿就好。机器甚至还会扫描自身各部件的状况，提前预判维护需求并向售后服务商发送报告。
没有人知道这样一台机器是怎么能故障到这个地步的。
喻文州端起自己的咖啡，走向那个被他们称为“车库”的房间。房间的布置是简洁的工业风，其间有各种颜色跳脱的小物件点缀。手写白板遍布各处，上面大多画着些或条理清晰或天马行空的构想，角落里放着一张桌上足球桌。这个房间通常被不同的团队用来讨论种种新想法，也是BR创投两周一次的全体会议举行地点。
“车库”里人已经不少，有些三三两两地歪在五颜六色的懒人沙发上讨论什么，另外几人围着桌上足球激战正酣。投影的大屏幕上则是若干当前不在办公室里的同事们的视频画面。
他一走进去，喧闹声便降低了一个档次，人群的目光都向他投来，玩桌上足球的几个也停了手。
“今天我们人不少。”喻文州环视一周，又冲着摄像头打招呼，“还有在S市参加TechCrunch的诸位、在I国参加创新峰会的诸位以及在G国执行签约的交易团队——我们当然有想念你们。”
视频通话中顿时传来一阵嘘声，这边现场的同僚则七嘴八舌地对他的说法加以否定。
“首先我有一个重大的好消息要告诉大家：我们的咖啡机终于修好了。”
众人欢呼起来，这次就带上了不少真心实意。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相比之下不那么重要的好消息——过去两周里，我们的不少项目都取得了可喜的进展。”哄笑声中，喻文州继续道，“大家应该都知道，上周我们正式完成了对Slack.It的投资，以三千万美元的投前估值，胜过了不少出价更高的同行，拿到了大约8%的股权。感谢交易团队的努力，你们完全可以为自己感到骄傲……”
喻文州讲完了近期的项目进展，停顿了一下。
“有好消息，也难免会有坏消息。很遗憾地告诉大家，我们预计中的第三期基金不能如期开放，因为几位主要LP都决定不参与投资。”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然后就是一片哗然。对一向与LP关系稳定的BR来说，这样突然的变化无疑是一枚重磅炸弹，炸出的不止是短期资金上的麻烦，更有对失去LP青睐后该何去何从的担忧。有投资经理已经开始发问：“原因是什么？”
“按照他们的说法，没有对BR业绩不满的原因——很难想象任何人会对我们的业绩不满——而是出于他们自身的‘短期内战略需要’。”喻文州平静地回答，“而我希望大家能够以平常心看待这件事情。你们都是业内一流的风险投资家，你们的成绩有目共睹。感谢你们的努力，让BR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用实力说话，不需要依附任何人，也没必要为任何投资者的离去惊慌失措。”
“我对你们唯一的要求，就是继续保持这样高水平的表现。而我，作为你们的管理合伙人，理应为你们解决后顾之忧，确保BR这匹一日千里的良驹，一直有足够的草料。”
讨论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平息了。喻文州再度开口，缓慢又坚定，说给别人的同时也像是在说给自己。
“请大家相信我，耐心等待。第三期基金的融资，一定能够完成。”
注：LP，即Limited Partner，不是老婆的意思，俗称金主，向VC提供用于投资的资金，但不参与日常运营。
-TBC-
这篇文的背景设定可能比较枯燥，不影响阅读的注释放在下面，不感兴趣的GN跳过就好
* "洗衣客"有现实原型，是一家名叫Washboard的公司，建立两周后就倒闭了2333
* Allbirds是一家创业公司推出的天然羊毛运动鞋，由于轻便舒适，时下在硅谷很受追捧。
* 徐景熙的CFA头衔：CFA是特许金融分析师的简称，金融业最热门、最有含金量的证书之一。
* 水烟馆大概长这样，总之抽的不是老辈的水烟袋那种……需要提示的是，虽然水烟口感轻，号称有害物质比香烟少，但研究结果并非如此。吸水烟同样有害健康。
* TechCrunch全称TechCrunch Disrupt，每年会在若干热点城市举办，是最重要的创业公司展会之一。
* 管理合伙人：VC一般采取合伙人制，每个合伙人享有相当大的自由，不设常规意义上的CEO一类职位。但有些VC会设置一名管理合伙人，拥有更高权限，必要时可以代表公司作出决定。
